(源自陈盛明《晚清泉州一个典型的世家——黄宗汉家族》)
世家,指的是封建社会中门第高、世代做大官的人家。早期多为拥有庄园采地的世袭贵族,《史记》把记述诸侯王的传记称为“世家”。科举制度的实行,使贫寒之士登上官僚阶级,簪缨相继,构成一个世家,居社会上层。所谓世家豪族的形成、发展与衰落,影响到当地政治、经济、社会各个方面。
泉州自唐以来,人文日盛,科第联翩,绵绵不绝。一人得道,子孙席余荫,绳祖武,家族就昌盛起来。当然,也有子孙不肖一两代而破败的,但多数门庭却能维持数代,保其世家。
本文选择黄宗汉家庭作为标本来试行探讨。因为:一、该家族的主干黄宗汉,为清中叶后官阶最高的泉州人,其家族后昆作为官绅,也多有一定地位;二、这一家族的形成与发展,处在鸦片战争前后,正是中国社会性质趋于变化的时代,有特殊意义;三、被称为“观口黄”(黄宗汉家住在泉州元妙观口)的这一家族,至今还为老一辈的泉州人所熟悉,较易理解,有其代表性。
据该家族世系,属紫云黄分支,先辈移居泉州涂门外法石乡,世业农,兼作手艺(补鞋),后族中有转为商贩的,在莆田涵江一带行商,家以小康。其第八世,遂进城卜居集贤里(今打锡巷一带),建有住宅,送子弟读书,渐露头角。第九世起,编出宗族辈分十六字,即“荣耀祖宗贻谋孙子永承家庆世受国恩。”第十世耀字辈分为三房,长三两房仍在集贤里,第二房移住登贤里(今元妙观口一带),出有举人黄念祖(第十一世),逐步发展“观口黄”这家族,到目前已传到第十九世“家”字辈了。本文研究的对象,断限自十一世“祖”字辈到十五世“孙”字辈,大抵由清嘉庆初年到民国初年这一百二三十年间,就“观口黄”这家族的形成、人物、生活、社会关系与影响方面,进行考察,藉此窥探近代泉州社会情况。
1、奠定基业黄宗汉
黄宗汉字寿臣,是奠定“观口黄”这一家族的主要人物。父亲黄念祖为是清嘉庆辛酉(1801年)科举人,在本城设塾任教。他颇有名气,教的是经书、诗词、制艺之类,就读的多大家子弟,一般为求深造而来。因他善于教诲,学生中多有中秀才、举人的,所以从游日盛,束修收入不恶。兼之家中原有一定的经济基础,故他虽为教书先生,而过的是缙绅生活,有一妻两妾,共生六男,宗汉为其第二妾郑氏所生,是最小的儿子。
宗汉生于嘉庆八年(1803年),七岁丧父,由其嫡长兄宗澄教养成人。他自幼聪颖,四五岁时,父亲就教他认定念书。父死后,随宗澄学习,十一岁遍读群经,能写文章。十七岁中秀才,十八岁考举人,中副榜。此后十年间,在家勤学苦读,任宗澄助教,不干预外事。道光十四年(1834年)正式中举,第二年联捷进士。
自三十二岁中进士,入翰林院,在京任官十年。道光廿五年(1845年)至咸丰六年,在外任大小官吏十四年。九年(1859年)由粤调京。
黄宗汉任御史,不畏亲贵,弹劾桂良;任广东粮道,敢于疏纠大吏;在浙抚任上,一方面镇压太平天国,一方面为江南大营尽力筹饷。小刀会在上海起义,宗汉建议海运改于浏河受兑,以利漕粮北运。对浙江一些地方的农民起义,也加以镇压。以其效忠清室,获得咸丰帝褒奖,赐御书“忠勤正直”匾额。在四川总督任内,则镇压少数民族的反抗。但也严于吏治,裁撤陋规,平反冤狱,整顿钱粮。第二次鸦片战争,黄宗汉被授以钦差大臣关防督粤。出督两广,主理对英军事。时广州已为英军所据,巡抚柏贵在城中为英人胁制。宗汉积极组织乡团抗击英军,但朝臣畏外,多主和议,宗汉虽加反对,然缺乏有力措施,其联络团练多空言鼓励,未收实效。清廷惧外求和,既命奕沂、桂良议和,遂循英人要求,疏请去宗汉及广东三团绅,致其内调。由于他主战,为主和派所恶,进京后一年后才补吏部右侍郎。1861年,咸丰帝死于热河后,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,夺得政权,把当时掌握清政府中央实权的满州贵族载垣、端华、肃顺等政务王大臣处死,消灭政敌。宗汉因平时接近肃顺,被加以罪名革职永不叙用,其在京两年,杜门谢客。同治二年(1863年)得泉州同乡陈庆庸等函促回里,主讲清源书院,才挈眷南归。至上海患病,殁于上海寓所,终年六十二岁。
宗汉是“观口黄”这个家族的主要创业者,其当京官时虽油水较差,然也不无额外收入;而多年外放,位至封疆大臣,财源就滚滚而来。有了他的政治地位和财政基础,才得以建立“观口黄”这世家豪族。
2、兄侄后昆保门楣
“观口黄”这世家,由黄念祖开其端,黄宗汉奠其基,然所以能保持其门楣于不坠,也有赖于后昆有人,能簪缨相继。这一家族的其他骨干人物,对于世家的构成,各起其作用,特为介绍:
黄宗澄:黄念祖嫡长子,生于乾隆四十七年(1782年),嘉庆廿四年(1819年)中福建乡试第二名举人,继其父为高级塾师,因学问渊博,能因材施教,受业的人比他父亲更多,不但遍及八闽,远而台湾、浙江也有人闻风前来。取得功名的门下士,有两进士十余举人。道光甲午科(1834年)福建乡试,即有五人同榜中举,被誉为“五凤飞桐城”。曾先后任过福州、漳州训导,都获得士子爱戴。因负有时誉,为当局看重。鸦片战争时,英军侵厦门,泉州告警,七城门都派官坤督守,闽浙总督颜伯焘,特把他调来泉州,分守南门。其后告老回家,成为有名乡绅,在地方上拥有力量。宗汉七岁丧父,由宗澄教养成长,因他自幼聪明而顽皮,宗澄对他管教甚严,宗汉从小怕他。宗澄对他既如严父,又是严师,宗汉能得成名,是宗澄一手培养的,所以宗汉对他非常尊重,在官所有收入,除自用者外,都寄交宗澄支配。宗澄既拥巨资,就把所居邻右旧屋,成片收买,建立宅第,鳞次栉比,成为“观口黄”的“特区”。他死于道光廿四年(1844年),年六十三。死后有悼词称他“家事恒心恒产计”,可见其对家庭经济经营的心神。还有他的一个同年致哀辞说:“善岂可诈?没世而称,自有定论,兄其可无虑”。反映当时就有人指他“诈善”。虽然他对社会公益事业多有捐献,对穷困亲友也有所资助,可有人议论他是伪君子,而他生前对此也有所不安,故死后朋友提起此事,安慰他的亡灵说“其可无虑”,这也表露旧时乡坤面目的一个侧面。后来,宗汉既为大官,就列举宗澄生平的“高风亮节”,请地方官把他祀于乡贤祠,成为一个“乡贤”,还向宗澄的门生故旧,征集悼念诗文五百多篇,作者达三百人,编为《悼服鸟吟》问世。
黄贻檀:“宗橙长子。宗澄既掌握黄家经济大权,即交由贻檀管理,成为家族的财政负责人,经营擘划多出其手。曾出资为自己捐个候补知府,有了顶戴,也算厕身仕宦之列,便附庸风雅,在六十寿辰时,遍征当时文人学士撰赠诗文,作《采芝图》,刻石拓送,以示荣耀。
黄贻杼:宗澄第三子,举人,南靖训导,文名不及父祖,教书门徒也不如父祖之盛。赖家有生息,衣食无忧,主要协助其父兄建置房产,开设商行,以振展家族的财富。他自己也出资捐官。
黄怡楫:宗汉长子,生于道光十二年(1832 年)。十七岁中秀才,补廪生,即随侍其父于山东、浙江、四川、广东各任上,襄助幕中,所至览形势,访利病,究吏治,交时贤,有用世之志。只是功名不利,两次回省应乡试,都未考上。后来奕泞(咸丰帝)为照顾黄宗汉,特赏给贻楫举人,得一体会试,复授内阁中书,充方略馆复校,以侍读候补。因他具有才华,在京与一些名士多有交往,意气风发,谈锋纵横,论世务,衡人才,往往因而得罪于人。六考进士都不中,郁郁不得志。到同治十三年(1874年),已四十多岁,才以第三名及第,中了探花。据传本来拟拔充状元,以慈禧记恨黄宗汉,才仰居第三,授翰林院编修,充国史馆协修。二百多年来,福建中状元的有数人,而迄无探花,他鼎甲第三,反传为佳话。散馆时,因在试卷中误写一个字,被改授郎官,分刑部主事。按例鼎甲出身是不当助贰的,这也是恭亲王奕沂为献媚慈禧而藉此给以打击。值河南大旱,他随侍郎袁保恒前往办赈,亲巡灾区,审核利弊。因灾民众多,赈款不足,他特致函家乡,请亲友殷商富侨助赈,募得巨款,惠及灾区。赈完回京,就以母老请假归里。中法战争,以大学士徐桐疏荐,奉旨召见,多所陈奏,受载恬(光绪帝)赏识,诏军机处存记,拟予任用,以母病驰归,母殁,遂家居不出。历掌清源、崇正两书院讲席;倡办地方公益,如疏浚八卦沟,设立育婴堂等。光绪廿一年(1895年)因病去世,年六十四。所著有《柔远纪略》十二卷、《招鸥别馆文集》十六卷、《救荒法戒录》八卷、《治河概论》四卷、《救时高论》四卷、《静妙轩诗钞》二卷,病笃时交其长婿常熟杨同升校对付梓,但迄未出版。他还辑录黄宗汉生前奏疏诗文稿,编为《黄尚书公全集》廿八卷及附录等共十巨册,尚无付印,现稿存厦门大学图书馆。
黄贻梁:宗汉仲子,荫生。因本籍团防叙功,加五品衔;劝捐晋豫赈款,赏戴花瓴。随父宦游十余年,参助幕中事务。
黄贻果:宗汉庶子,生员。书法学卫夫人,为泉州名书法家。
黄谋烈:黄宗汉侄孙。祖宗澄,父贻檀。生于道光十八年(1838年)。十五岁中秀才,廿一岁中举人,同治二年(1863年)廿五岁成进士。自宗汉被黜,家族一时受挫,谋烈四弟谋撝,因事入狱,及谋烈中进士,立获释放。以进士授内阁中书,同冶五年(1866年)转礼部,派署精膳司掌印,受命校勘官韵字划,因潜心韵学,三年完成《春部字韵校勘》,将字体论俗、切音揉杂的摘录出来。复派总校官韵,旋派襄办大婚典礼,题补主客司郎中,协修《学政全书》,则例馆帮纂。光绪廿一年(1895年)告归,民国四年(1915年)逝世,年七十七。家居二十年,创办义仓,以平抑米价;中法战争出任渔团总办,以保障海防;主讲清源书院,以培育士子;举办乡约以清弭械斗。光绪廿一年(1905年),泉州遭特大洪水,灾区广阔,主办急赈,函致南洋华侨及沪宁诸郊商劝募,得赈款五万以上。曾辑录泉州风俗,编为《从先维俗》一书,送礼部礼学馆备参考。宣统间被选为福建省咨议。
黄谋烀:字萍秋,同盟会会员。辛亥光复泉州,参与其谋,反袁之役也参加活动。
黄孙坚:民初入海军学校学习,参与许卓然的凤巢山起义,由教练员升至闽南靖国军团长。
黄谋焜妻陈铁梅:善诗词,有女诗人之目。早寡,以教书培养子女,曾任佩实小学校长、泉州华侨女子公学教员,著有《填海石》诗集,为黄家媳妇中的佼佼者。
黄松:贻檀孙女,谋为女。自幼从名师学古琴,成为著名南派古琴家,蜚声乐坛。又擅工笔画,所缓花卉有名于时。适湖南湘潭世家子黎桐曾,早寡,以从侄黎烈文为嗣子,卖画教琴培养儿女成长。解放后任上海文史馆馆员,晚年回泉州故乡,卒于一九八二年,终年九十五。为黄家女儿中的杰出者。
黄家以科第显的,除上述各人外,还有举人谋焘、谋熙、孙垣等;至于生贡之类,不复列举。
3、富贵相连重货殖
世家的成形,主要靠才与财。“观口黄”的人才略如上述,其家族的财富也有可观。“一任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“升官发财”为封建官吏的口号。黄宗汉历任官职,都有子侄随往,管理财务的主要是自己人,如非收入可观,哪能源源寄钱回家,让宗澄父子广置产业,建立这一家族的经济基础?黄宗澄死,宗汉为撰墓志,“府君之殁,家无植垄”。好像他父亲念祖未拥有土地,是个穷书生,其实不是这样。虽然封建时代的官僚,多同时为地主,宦囊所入一般购置田地,告老回家作乡绅,主要靠地租收入来怡养天年。明代泉州的乡绅即多为地主,以大斗入小斗出压榨农民,才引起“斗栳会”之变。清初大官如靖海侯施琅家,也拥有大量土地。但泉州原是商业城市,中古时且为对外贸易大港,具有商业活动传统,即使地主也往往在城镇兼营商业。清中叶后,中国社会经济形势变化,有较地租收入更有利可图的事业,有钱人投资方向,由农村转向城市,自营或与人合资开店铺开典当,置房产,以至经营手工业。他们的兴趣由“田连阡陌”转而为房屋栉比或行号相望,财富的衡量已不在田地多少,所以“家无植垄”不等于穷人。
黄念祖以一教书先生,能够养一妻两妾六子,还要维持“教廉公”的家庭场面,就不简单。及黄宗汉宦囊收入可观,黄宗澄才得以大肆经营,在观口一带建了十多座三间张四落有护龙的大厦,以及书斋别墅——一六渊海、梅石山房、静妙轩等等。由观口、后巷扩展到敷仁巷、镇抚巷,连在一起,显示着世家大族的派头。但这些是作为住宅用的,其经济来源之一是广置店屋出租。有个老泥沙匠蔡金司,虽不是黄家专用建筑工人,而他父子两代数十年间,主要是为黄家修缮店屋。据他说,泉州闹市店屋,观口黄与万厝埕王(大典当商)两家占近半数(指两家兴旺时期)。因为是业主,还可左右租户的营业,黄家原开设晋源绸缎庄,后有人向其租附近店屋开布行,就指定只能开布行,不能卖绸缎与其竞争。其次开典当,泉州的乡绅富室,不少人经营高利贷典当业,如与黄宗汉同时代的四川总督苏廷钰家,就开有元祥号等大型典铺,被称为“元祥苏”。道台庄俊元、翰林张端等,也都开有典铺。“观口黄”的典铺就更多了,在河市有源美,安海有胜美,南安溪尾有锦美、黄胜美,安溪有和安、和裕诸号。商行方面有长合号宁波郊,自已置船往返接洽甬沪,“糖去棉花返”地经营着,后营业不佳,改为长合乾果行。糖房(囤积、加工蔗粮)在泉州也是一大行业,黄家有怡美、悦津两家,后来缩小范围,改为糖品店与粿炊店。此外有长美纸行、恒昌碗行、百和堂香店、协美金纸店,商业经营面相当广阔。规模较大的还有晋源布郊,经营顶盘,一度专营绸缎,后改称晋源布庄,历史达七八十年。在厦门,除自营胜义号外,还以诗记(长房贻檀的代号)、书记(三房贻杼的代号)的名义,与人合股开设联昌号,前往香港置办洋货来厦销售;又与人合股开设锦昌号,置办浦南等处纸货来厦销售。所营行店一般雇请熟悉业务的人为“当事”(掌柜、经理),而派家族子弟去巡视督。
清中叶后,泉州最大的商业为郊商,即大宗批发南北各埠土产的商行。道光至同治间,经营郊商的多为有财有势的官绅,如观口黄、元祥苏、象峰陈、钱头吴、万厝埕王等等。郊商中以宁波郊规模最大,财力最厚。他们成立宁郊会馆,馆址设在南门天妃宫。每年古历三月廿三日为天妃(妈祖娘娘)诞辰,为该途商聚会日期,演戏开筵,热闹十多天,与会行东多为穿花袍戴圆顶的有功名的官绅,人们称该途为“五龙袍郊行”。黄宗汉胞侄黄贻檀(号香圃、长合号宁波郊行东)在世时,就是这个会馆的领袖。 黄谋烈在清末还经营手工业,在象峰巷开设晋记织布局,拥有旧式织布机四十多台,吸收男童工四十多人,聘请外地纺织技工传授技术,专织土布,后又分设后巷布局,在晋源布庄设染房,自己漂染和销售。终因英日洋布和上海、天津机布大量销泉,晋源土布无法竞争,而把布局停办。
黄家没有置买田地(祖墓附近略有薄地,系供看墓人耕种,不作家庭收入),但有买“龙眼宅”。龙眼是泉州特产,种龙眼比种田费省而利久,而为子孙世业,因此城里富户多置有种龙眼树的“龙眼宅”。雇夫守顾,每年龙眼熟时,卖得款项,业主得八成,守顾人得二成。业主一投了资,不必什么劳动,就可逐年坐收其利。黄家在鲤洲等处,拥有“龙眼宅”多处,作为一种收入。
还有一种可能别处罕见的财源,即置礐(厕所)出租。旧时粪便为主要肥料,厕所都属私人所有,有一种以买卖大粪为业的粪户,向礐主租礐,雇工每天收粪,卖给农民,获得甚丰。人烟越稠密的地点,厕所出粪越多,但厕所既脏又臭,非强有力者无法在闹市设厕所,所以礐主多为当地豪强。黄家也有厕所出租,不过为数不多,不是重要财源。“观口黄”族大丁多,子弟会读书的专心攻读,求从科第出身;不善读书的,就去从商,分管行店。这样以货殖收入来哺养族众,以家庭势力去支持经济经营,从而保持世家望族的地位。家财既富,为收名望,对一些公益事业常捐资帮助。如陈庆镛倡办育婴堂,黄贻楫、黄贻檀都捐巨款助其成;顺直水灾,贻楫独自捐赈二千元;修洛阳桥,修天妃宫,黄家都有捐款。贻檀、贻杼、贻梁、孙增等,都花过钱财去捐买官阶官衔。
4、交游联姻多名家
地方上的世家大族,往往不只一个,尤其象泉州这样人文荟萃的地方,同一时代出现不少人物,彼此之间,或为世交亲戚,或为门生故旧,在社会上结为集团。其中也可能有矛盾,闹宗派,但主要的还是有其阶级的共同利益,促使他们至少在表面上要合作互助。 在黄宗汉及其前后的时代,泉州的乡绅望族,如:四川总督苏廷钰家(通政巷苏)、翰林道台庄俊元家(甲第巷庄)、翰林御史陈庆镛家(塔后陈)、翰林京卿许邦光家(三朝许)、御史叶题雁家(下淮叶)、提督曾玉明家(廓池曾)、袭爵李润堂家(玉犀巷李),武侍卫林高飞家(奎章巷林)、翰林张端家(水心亭张)、翰林王式文家(纱帽石王)、翰林李清祺家(新坊脚李)、翰林王寿国家(水尾楼王)、翰林陈棨仁家(象峰陈)、翰林龚显曾家(三朝龚)、翰林杜士元家(凤栖坑杜)、道台王大贞家(新府口王)、状元吴鲁家(钱头吴)、部郎龚显鹤家(旧馆驿龚)、部郎王戟门家(傅府口王)、部郎黄抟扶家(后城黄)等等,都和“观口黄”有关系,有的关系甚为密切,彼此“扶持遮饰,俱有照应”(《红楼梦》语)。即在京都或外省,有些旧寅相知,也对黄家多有关照,如徐桐之于黄贻楫,就经常书信来往,加以扶持;湖南名士道台何绍基与黄家为姻亲,也往返密切。
各个世家之间,除平常友谊往来外,复多互缔婚姻。旧时代儿女婚配必求门当户对,黄家这巨族自不随便。
黄宗澄妻为举人杨师程之妹。黄宗汉第五子贻相妻,为庄俊元次女。黄谋炖妻为何绍基之女。黄谋撝妻为陈棨仁之妹。黄谋焘妻为举人陈锡圭之女。黄谋灼妻为部郎陈家徵之女。黄谋焜妻为举人陈钦尧之女。黄孙增妻为张端长女。黄孙垣妻为张端次女。黄孙圻妻为陈棨仁之女。黄孙堪妻为王式文长女。黄孙场妻为吴范志家女儿。黄孙燎妻为新府口王女儿。黄孙堻妻为举人张大河堂姊。黄孙戴妻为下辇乡富侨曾姓女。黄孙圻长媳为举人张大河之女。黄孙增次媳为举人陈育才之女黄孙堻次媳为举人陈德薰之女。
至于黄家女儿,也多配与名门子弟。如黄贻楫长女保艾,嫁与无锡世家子杨同升,黄谋撝长女黄松(安姑)嫁与湘潭世家子黎桐曾,其他嫁与本地的也多名门世家,不一一列举。但可一提的即世家与华侨的联姻,日见其多,这是泉州侨乡的特点。“观口黄”的例子,如黄孙增有一女,即嫁与新加坡著名华侨南安人林志义(林露)为媳,上述黄孙戴所娶的华侨女儿。不过这种事例较典型的还是后城部郎黄抟扶家,抟扶的媳妇为菲律宾华侨曾任甲必丹的下辇乡人曾天眷之女,其孙媳为印尼富侨南安人李功藏的女儿。
另外还有一种联谊方式,亦值得一提。如黄宗汉和许邦光,在朝都是京卿之类的大官,交往频繁。两人之妻刚好同时怀孕,便互相指腹为婚,结果生下来都是男的,即黄贻楫与许祖淓(官刑部员外郎,系大理寺卿郭尚先之婿),于是结拜为兄弟,世代以亲戚往来。
所以构成世家豪族,主要是这家族自身有人才和家财,同时,这一家族的亲戚故旧也多当地的名门巨族,这才能相得益彰,互相扶持,而得以站在当地社会的上层。
5、乡绅阀阅有权势
《红楼梦》第四回写门子告诉贾雨村的一段话:“如今凡作的地方官吏,皆有一个私单,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,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姓名,各省皆然。倘若不知,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,不但官爵,只怕连性命都保不成呢,所以叫做“护官符”。这虽是小说的情节,却反映封建时代官场的实况。在泉州历史上有资格列入“护官符”的乡绅,不乏其人,就黄宗汉家庭一些情况来看,也有条件取得这个资格。黄宗汉官至两广总督,历任京卿给谏,封疆大吏,虽晚年遭遇“辛酉政变”的厄运,而在此之前,他的言行是可以左右地方的。他死后,簪缨相继,后昆继起,仍不失其世家豪族的地位。他的长兄黄宗澄,虽不过一广文冷官,然既是孝廉公,又是大老爹(旧时泉俗称大官的兄弟为老爹),自不失其乡绅身份,与其子贻檀都为当地所推尊,地方有事必向其咨询。贻楫、谋烈叔侄,蜚声翰苑,历任京卿,先后家居二三十年,更成为泉州乡绅班首,地方官遇事必造府请教,当地绅士也唯他们马首是瞻,地方公益业必请其主持,霁翁(贻楫字霁川)和佑翁(谋烈号佑堂)的大名,在那时候几乎泉人皆知。
左宗棠爱将孙开华,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,擢福建陆路提督,驻在泉州,恃功而骄,日事声色狗马游乐,不恤民艰。提督衙门养马,放任外出践食庄稼,北门执节铺半村半郭,居民以种蔬菜花卉为业,不断遭到督署马匹践踏咬吃,驱之不走,损失不小,民愤甚大。一天,铺中少年愤怒难忍,持棍棒驱打,不意用力过猛,把马击伤致死,兵丁报告孙提督,霎时声势汹涌,派兵数百包围该铺,不分皂白,抓去居民三百多人,声言要处为首的极刑,其他都发县衙监禁。黄贻楫闻讯大愤,即通过府县官转达孙开华,如再横行无忌,即报告兵部为民申冤。时兵部尚书徐桐,素重贻楫为人,书信往来不断,孙开华受到警告,自觉孟浪,立将所拘村民释放,并到黄府道歉,贻楫拒不与面,执节铺民得免一场大祸。骄横的孙提督大概忘带“护官符”,以致屈于黄探花。
又如法石宁波郊富骆子燕,光绪八年(1882年),因豪强勒索未遂,受诬陷入狱,数年不得直,后骆托许祖淓的女婿陈张荣向黄贻楫求援,黄向官厅解释,骆即被释出狱。
科举时代,设有书院以培训士子,任书院讲席的“山长”,必须是德高望重学深的乡绅,他不是一般的教书先生,而是地方士绅的表率,有很高的社会荣誉。当黄宗汉得罪慈禧而杜门养晦的时候,泉州乡绅陈庆镛等即联函请他回里任清源书院山长,后以病殁未果。及黄贻楫、黄谋烈家居,就先后当过清源、崇正两书院的山长。
其后,这家族虽渐趋衰落,但民国时代其族人在泉州教育界任校长教员的仍不少,至今老一辈泉州人还记的有“观口黄”这家族。
6、族众行藏与家规
黄宗汉任御史,不畏亲贵,弹劾桂良;任广东粮道,敢于疏纠大吏;作外官,不肯馈遗京官内侍。黄贻楫谈世务,论人才,率直抒已见,不怕触时讳,得罪人。黄谋烈在礼部,曾因事谒万尚书于私第,万须缠于扣不得解,他不学丁谓趋媚长官代为解须。三代为人都有点骨气。这三代人也都从少年就孜孜为学,家中藏书之富,冠于泉州。黄谋烈钻研韵学,也有成就。封建士大夫家,守礼教,重宗法。宗澄任福州训导,首先搜罗节孝,旌表四千多人。这种伦理观念,深入家门,黄宗汉病笃,其女婉卿割腕肉和药以进,尽其愚孝。甚至到了民国,黄家还出现两个“烈女”,黄孙圻有一弟一子,都未婚而死,其弟未婚互安海叶姓女,其子未婚妻陈姓世家女,都与神主成亲,先后进黄家作烈女,甘守空房以至年老去世。
封建世家既重宗法,望宗支繁衍,遇儿子夭殇无嗣,必立其兄弟之子承继,或以一子兼奉两祧,不能“倒房”。黄念祖有六子,次子宗清夭,以宗汉之子贻楫入继;三子宗汀夭,以宗澄之子贻杼入继;贻檀次弟夭,即以其子谋烈入继;谋烈长兄夭,即以其子孙堪入继,以“顶房头”。族规许娶妾不许买子,迫不得已要买子的,必须是本宗合辈分的人。 为慰夭亡子女于地下,并藉以拉社会关系,黄家还有冥婚之举。有董吉官者,为黄家商业上得力大伙计,有子夭亡,黄谋烈就把一亡女配他作鬼媳,将神主嫁过去,这位老伙计攀上东家黄部爷作亲家,自更感激效忠。黄孙坦有子十岁而夭,就找华洲乡陈姓一亡女配亡子,结下冥亲,把神主迎娶入门,以保一房祧,这一房的承继男认“鬼母”的父母为外祖父母,两家姻亲往来不绝。这是两个例子。 黄宗汉这一代,兄弟有六房,以宗澄为家长,过着大家庭的生活。到下一代,即十三世贻字辈,才析产分居,但不是按六房分,而是以宗字辈所有的儿子十一人,按年龄大小为秩,分作十一房。如贻檀为长房,贻杼为三房,贻楫为六房,贻梁为七房,贻桥为八房,贻果为九房,贻相为十房,贻棨为十一房等(文革中家谱遗失,致难详考)。其中宗汉的儿子占五房,大抵以家财主要为宗汉发的,故如此分析。这十一房称为大房祧,各房子孙一多,又各再分为小房祧。
家产虽分给各房,但尊祖敬宗,祭祀不能缺礼,因在产业中留一部分作公业,推最高辈分中的年长者为族长,主持族中事务,管理公业。每年的年节祭祀,做公忌(共同祖妣的生卒纪念日)、扫墓等祭典,则由各房轮流值祀,公业收租息册,交轮值者收款备用,连同祭典登记簿,轮流移交。祭时在祖厝(祖先最早建筑的家族住屋)设供,届时全族子孙男丁不论老幼,人出一元购鞭炮,到集贤里的祖厝参与祭宴,大放鞭炮以祝族盛丁旺。因年久宗支繁衍,同辈行的人一多,所起名字难免有雷同,族长必于这时把与祭的各辈行中的年少者,逐人问其名字,发现有起名与同辈年长者相同的,年少的人必须改名。又清明祭扫祖墓,为鼓励子孙参加,除可用公款坐轿外,每人还津贴一元。凡此种种,自然非有大笔公款不可,这主要由公业的店屋租金支付,可见其公业不少。大宗有大宗的公业,小宗也各有小宗的公业。
家规不许买子而允许娶妾,但妾的地位是卑下的,死后出殡,棺材不能从大门抬出。黄宗汉生母为其父次妾,死后棺材按规矩要出偏门,宗汉时已中进士,据传是宗汉卧在其母棺上才得从大门抬出去的。
旧时代的名门世族,把其帷幕揭开,里面五光十色,美丑互见。因各家生活条件、社会处境相差不远,故其门风大抵近似,诸如娶姬妾,蓄婢仆,养尊处优,任情使性,以致嫖赌饮吹(抽大烟)等行为,子弟中有这些事例的不独一家一族为然,不用多赘。
据《黄佑堂小传》,讲述黄家一铺张排场的情况:黄贻檀六十寿辰,广收礼品,大宴宾客,供献的山珍海味至“里门填咽,乡人羡之”。豪华之举,也见其族众行藏的一端。
7、剖析现象看本质
对黄宗汉家族里里外外各现象进行剖析,大抵可以反映近代泉州世家豪族的面貌,从而对它的本质有一定的认识。“观口黄”这一家族虽属于封建世家,但由于它已处于中国封建制度的末期,不仅已非封建领主制经济,以劳役地租形态剥削的典型封建制度时期,而且也已不是纯粹地主制经济,以土地的私有制度的产品地租形态剥削的经济结构的时代了。这一家族的经济基础,主要建筑在房产租赁和商业经营以至高利贷的典当业上。虽然同时代泉州有几个住在农村的世家,也拥有若干土地,但数量有限,绝不是什么“田连阡陌”的大地主,他们的家庭收入,仍然大部依靠参与城市的商业活动,或者于收成季节贱价收购农产品,囤积居奇牟利。有些则有家属出洋,寄回侨汇。地租(实物地租或货币地租)收入并不居于重要地位,这是和早期的世家不同之处。对这类人,概念上视为地主官僚阶级,实质上已近于近代的官僚资产阶级。它的最初资本积累虽来自宦途所得,而其经营发展已是资本主义方式的。 不过从意识形态看,近代泉州这些世家,还是属于封建社会的范畴,他们多数是由科举出身而发达起来的。他们所作所为,脱不出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,那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本文材料除参考有关文献外,主要出自调查访问,黄子銮、黄子错两先生,帮助不少,谨此致谢。享年九五的女画家黄松在世时,曾多次对我讲述其家族的遗闻轶事,也多所引用,并以此文表示对她老人家的悼念。
(原刊于《泉州文史》第八期)